那天，天气很冷，风也很大。我们几个在村口等了三个多小时，不仅感到时间漫长，心里也始终忐忑不安：王如英会不会又绕道躲过我们？见面后能劝得动他吗？
口述：胡建勇｜38岁｜公务员｜湖南郴州
整理：尹平平｜新华每日电讯记者 郭鹏程｜通讯员
2月5日晚，已到了肝癌晚期的山下村村民王如俊，再也熬不下去了。
弥留之际，他想最后见大哥王如英一面。这些年，他一直跟着大哥在长沙谋生，兄弟俩感情深厚。
眼下正是疫情防控时期，不仅村里劝导王家人丧事从简，外来人员根本进不了村。
王如俊今年才40多岁，正值壮年却得了肝癌。难以承受“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父亲，禁不住如俊一再央求，更不想让儿子死不瞑目。
第二天一早，他含泪拨通了大儿子如英的电话。王如英虽早有心理准备，却没想到弟弟病情恶化这么快。他急着从长沙往老家桂阳赶，没想到却被我们拦在了村口。
说起来，王如英从长沙偷着跑出来的——疫情期间，他女儿曾去了一趟上海，返程航班上发现一个疑似病例。作为密切接触者，他们一家人被要求居家隔离观察。
按隔离期的规定，王如英连家门都不能出，更别提开三四个小时车，回老家了。
手足情深。王如英趁中午时候绕开社区人员，偷偷开车溜出来，直奔300多公里外的桂阳而来。
长沙的社区防疫人员发现后，赶紧打电话催王如英回去。他只得如实相告，希望对方能够理解，又加大油门继续赶路了。
对方知道追不上他，赶紧想办法与桂阳县联系，请我们对他进行隔离或劝返。
接到这个电话后，我们都非常紧张。当时，总人口90多万的桂阳县，新冠肺炎确诊病例仍然为“0”。这个成绩来之不易，要保持到疫情结束，一点闪失都不能出。
为确保万无一失，我们方元镇几个乡镇干部，兵分两路，分别到高速公路出口和村口蹲守拦截。
那天，天气很冷，风也很大。我们几个在村口等了三个多小时，不仅感到时间漫长，心里也始终忐忑不安：王如英会不会绕道躲过我们？见面后能劝得动他吗？
当那辆湘A牌照的银灰色小汽车出现时，已是当天傍晚五点半了。
我们把车拦下。司机下车，关上车门，没等我们说话，人已哭出声来：“弟弟、我要见弟弟……”
眼前这个中年汉子，便是王如英无疑了。
这时，王家一个长辈迎过去说：“老侄儿，你回来晚了。如俊中午就已经走了……”
王如英哭着快步往村里走去。我上前拦住他，说长沙那边已经给我们打电话了，请我们协助对你进行隔离或劝返。
“您的悲痛我们完全能理解。人死不能复生，请您节哀顺便。现在是疫情期间，按上级规定，外来人员一律不准进村参加丧事，只能劝您回去了。”我耐心地劝他。
“这不可能！我大老远从长沙跑回来，就是为了见我弟弟最后一面！”王如英悲愤难当，认为我们这样做有违人伦常理。
“我是方元镇的镇长，必须对当地老百姓负责。您还在隔离期，有一定的感染风险。村里可都是您的乡亲，请您理解一下。”我也毫不退让。
“有你们这样落实政策的吗？这是层层加码！我跟你们县委书记很熟，现在就给他打电话。我倒要看看，书记的话你们听不听！”王如英态度强硬，还威胁说要把这件事当成负面新闻捅出去。
后来我才知道，他在省城长沙生活工作多年，事业小有成就，人脉也广。
“您打吧。我们这些防控措施都有政策依据，又不是针对您个人。我们要为村里人的健康负责！”我不亢不卑地顶了回去。
没想到，他还真拨通了我们县委书记的电话。电话里，彭书记对他的处境表示理解，安慰了几句，并劝他不能因为小家连累了大家，还是返回长沙吧。
“不让进也得进！”求助无果，王如英更加激动，眼看就要跟我们起冲突了。
这时，他父亲走到村口来，哭着对他说：“如英，你能回来已经尽了兄弟情谊！有你这么讲情义的哥哥，如俊在天之灵也会得到安慰。大家也都是迫不得已，咱就别再添乱了，你还是回长沙吧！”
父子俩相对垂泪，哀恸不已。经过一番劝解，王如英冷静下来，答应返回长沙了。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看到他转身离去的孤单背影，我们心里也很难过——他这么老远跑回来，没见上弟弟最后一面，能不遗憾终生么？
我心想，能不能变通一下，为他做点什么。
“他家离村口远吗？”我问村干部。
“不远，就在村马路边上。”村干部往王家方向指了一下。我赶紧安排村医，马上到王家附近去消毒，把在场的亲人也清一清。
我赶紧过去叫住他，“看你们兄弟情深，你家又在村边上。你看这样成不？你把车开到家门口别下车，让家人把大门打开，坐在车上看一眼弟弟再走吧。”
王如英有些意外，听后感动得热泪盈眶。
王如英把车停在家门口，在车里冲着弟弟的灵柩，双手合十，深深地拜了三拜。空气凝重压抑，弥漫着难以言传的悲痛，在场的人无不为之动容……
两天后，我收到了王如英从长沙发来的微信，为自己当时的态度表达歉意，并对我们通情达理又不失原则的做法致谢。
这一段时间，我们在基层开展防疫工作，面对的情况多种多样，往往既要有“硬度”，更要有“温度”，遇事多从百姓的角度思考。只有这样，才能真正得到群众的理解和支持。（应受访人要求，王如英、王如俊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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