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已经进入到新冠肺炎疫情防控斗争的全面紧急状态。我们的工作人员、医生和护士夜以继日工作,以应对这种令人难以置信的疫情局面。我们不知道这种大流行会持续多久。”当地时间19日,贝加莫最大的公立医院教皇若望23世医院(Papa Giovanni XXIII)在其Facebook账号上发布了一则视频,视频中,该院医学部副主任斯特凡诺·法焦利(Stefano Fagiuoli)呼吁民众呆在家里,并向社会求助“我们急需医生和护士,还有呼吸机和个人保护装置……可以的话请帮助我们。如果您是医护人员,我们非常欢迎您加入我们与新冠病毒的斗争。”
意大利贝加莫医生法焦利发布视频筹款(01:19)
贝加莫是整个意大利新冠肺炎疫情最为严重的地区。
贝加莫当地报纸《L’Eco di Bergamo》在近日出版的一份报纸中连登了10页讣告,刊载了近百名病亡者的讣闻。18日,意大利军方出动军车将部分病亡者遗体从贝加莫转移到临近的城市进行处理,以缓解贝加莫殡仪馆的超负荷运转状况。
贝加莫当地报纸《L’Eco di Bergamo》近日出版的一份报纸中连登了10页讣告。
这个仅有12万人口的小城是意大利乃至欧洲最富裕的地区之一。附近的公司盛产高档矿泉水、豪华游艇和法拉利跑车。小城附近的山顶是一座中世纪的城堡,常年游人如织。
然而这一切在过去一个月中已彻底改变。如今,街道上空无一人的“鬼城”贝加莫已经成为欧洲疫情失控的代名词。
目前,贝加莫共有4645名新冠肺炎确诊病例。然而公布的统计数据只是冰山一角,据当地媒体报道,大量无症状的人,以及死于家中还未来得及接受检测的病亡者,都没有被计算在内。20多天来,贝加莫地区的医院更是成为了这场残酷疫情中的最前线。在肆虐的病毒面前,早已达到极限的医院时刻处于崩溃的边缘。
意大利北部城市空无一人的街道。
“我连续十多天每天在医院里进进出出,接待治疗各种病人。尽管有防护措施,但是你无法知道你是从病人还是同事那里感染的。说实话,在我们当时那种混乱的情况下,谁在乎呢?”3月19日,已被确诊感染的特凡诺·法焦利接受澎湃新闻独家专访时讲述了自己以及同事们在过去20天里的经历。
“我从不害怕工作中的痛苦和折磨,但现在发生的这一切真的让人无法承受。在谈论到防控疫情时,每个人都害怕经济受到影响或许多其他社会的问题。我能理解这一切的感受。然而这一切的重点是:要解决经济或者任何其他问题,你必须活着,如果你不能活着,谁在乎经济问题?所以我的建议重点就是——隔离、隔离、隔离!”
意大利医院中两名医护人员在互相安慰。
从疫情暴发的第一天开始,法焦利就一直奋战在抗疫第一线,直到自己被确诊感染。如今,他的身体已逐渐恢复,即将于周末结束隔离期。如果隔离结束后的病毒检测呈阴性,法焦利期待再次回到医院的“战场”上,与伙伴们继续并肩抗疫。
“医院就是战场”
澎湃新闻:能请你介绍一下自己吗?
法焦利:我叫Stefano Fagiuoli(斯特凡诺·法焦利)。我是贝加莫的若望23世医院医学部内科的负责人。我们的医院是当地最大的医院,拥有1000张病床,是意大利最先进的综合性医院之一。
澎湃新闻:你能否描述一下医院里现在的情况?
法焦利:我们正处于一场战争中,医院就是战场。目前我们医院收治了大约450名新冠肺炎病人,医院一半的病床都用于治疗他们。我们有65张重症监护病床(ICU)和12张半重症监护的病床。我们每天都有大约80到90个新冠肺炎病人被送到急诊室。在过去的两三天里,这个数字下降到了60到70人。他们当中有一半最终被送回家进行隔离。在急诊室里,任何时候都有50到60个病人在救治。我们每24小时就要新建一个带有48张病床的新单元病区。过去10天里,我们医院有140多人病亡。这就是目前的情况。
澎湃新闻:为什么你说你们是在“战争中”?你们是如何调整以应对这样的情况?
法焦利:为了治疗近500名新冠肺炎病人,我们对大量病房进行了改造,主要是手术病房,因为手术活动大幅减少。我们对不同科室的同事们进行了临时培训,包括心脏病专家、皮肤科医生、内科专家等该如何治疗患者。我们不得不将我们所有的资源都投入到抢救病人中。
约10%医护被感染
澎湃新闻:这一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法焦利:我记得应该是2月21日。(编注:这一天意大利确诊首例本国公民病例。该病例后被认为是“超级传播者”)从那天开始,病人就不断被送来。我从2月20日开始就一直在医院里工作,连续工作了14天。然后回家几个小时,洗了个澡,休息了一下。然后没多久我就开始出现症状了。
澎湃新闻:您是怎么会被感染的?现在感觉怎么样?
法焦利:大概是在3月7日。我有些轻微发烧,我意识自己到生病了,所以把自己隔离了起来。然后做了病毒测试呈阳性,又做了CT扫描,结果证实我得了新冠肺炎。
我几乎不可能知道是怎么感染的。我连续十多天每天在医院里进进出出,接待治疗各种病人。尽管有防护措施,但是你无法知道你是从病人还是同事那里感染的。说实话,在我们当时那种混乱的情况下,谁在乎呢?
然后我回家隔离。有三天的时间,我的体温很高,但没有其他症状。然后我开始咳嗽、全身酸痛。大概七八天后,开始慢慢好转,现在我只是容易觉得疲劳,但是感觉到自己每天都在恢复。到这个周末我的隔离期就结束了,我希望到时候病毒测试能够显示阴性。
我现在在家试着做一些什么,帮助我的同事们,然而我什么也做不了。最近,我正在拍摄一些视频发布在网上,这是我唯一能做的。
澎湃新闻:你们医院有多少医务人员被感染了?
法焦利:我们医院一共有大约750名医务人员,大约10%的人已经感染了,包括医院的最高管理层,这些是有症状的,我们不知道无症状的感染者有多少。
病人正在被送往医院。
“有些病人,无论你做什么,都无法拯救”
澎湃新闻:你在视频中提到缺少医护人员和防护设备,对吗?
法焦利:是的,我们最需要的是护士。因为这么多的病人对护士们来说是个沉重的负担,他们才是这场抗疫战里真正的英雄。
澎湃新闻:这些日子以来,你的感受是怎样的?你为此哭过吗?
法焦利:当然。作为医生,当你意识到(一些病人)没有希望了;当你在过去的10多天里一直在努力想要救活他们,但是你发现自己无论怎么做还是不够的时候;你会不断怀疑自己,我真的能够救活(他/她)吗?我还能够坚持下去吗?然后,最终你自己也生病了,意识到自己突然变得无用了,反而成了同事的“负担”,心里真的很难受。
现在,我们有数十名同事病倒了。我有几个很亲密的同事,他们每天问候我。这对于在一起并肩作战,知道在医院里发生了什么的人来说,感受是完全不一样的。
澎湃新闻:有媒体报道,由于没有足够的医疗资源来拯救所有人,你们必须决定谁被送进ICU。我想知道您如何决定谁获得哪种治疗以及谁拥有最大的生存机会?
法焦利:事情并非那么简单。这并不是说你坐在桌子边上然后就决定了一个人的生死。我们意识到有些病人他们情况恶化地非常快,我们见过有的病人送来两天后,他们就不能呼吸了。你真的没有办法来挽救他们。帮助那些人是非常困难的,这是一个糟糕的选择过程。
所以,这不是说我们如果能有一千个重症监护病房,有一千台呼吸机,就可以拯救每个病人。事实不是这样的。我有的时候甚至怀疑,对于一些想要活下去但是情况危重的病人来说,他们的身体状况实在是承受着难以置信的负担。你知道他们无论如何都会死去,无论你做什么。这是我们工作中最可怕的部分。你意识到有些病人是你无论做什么,都无法拯救的。你知道,这个时候说我们应该有一千个重症监护室只是一个无奈的借口。
当然,如果有更多的重症病房还是会有帮助的。这样至少我们每天不用为了忙于建新的病房而忙碌不停。
澎湃新闻:许多病人最后是在孤独中死去的?
法焦利: 是的。这是因为疫情带来的隔离造成最可怕的部分。我们没有机会让病人家属来医院。首先,这对他们和其他人都是危险的。第二个原因,如果不是身处在这种情况下,你不容易理解,那就是我们没有足够的个人防护设备,比如说防感染口罩,可以遮盖鞋子的物品和防护衣。现在不仅在意大利,整个欧洲这些医疗物资都极为紧缺。如果我允许患者的亲戚来医院,我必须给他们这些基本防护用品,但是我们没有,我们必须将仅有的留给医护人员使用。
所以很多病人最终独自一人死亡。这对我们来说也非常的难过。我们每天都在打电话给病人家属。但是我必须告诉你,有时候,在这样的一场混乱中,医生可能在电话中哭了,有的时候甚至没有人记得给他们打电话,直到他们打电话来医院,才知道他们的家人已经走了。
期待康复后再次回到医院战斗
澎湃新闻:为什么贝加莫的疫情会这么严重?
法焦利:因为这个城市人口密集,而且我们是最先被传染到的地方。但是真正让人觉得害怕的是,其他所有地方似乎都正在“迎头赶上”。
澎湃新闻:意大利是欧洲最早宣布封城的国家,为何疫情扩展仍如此之快?
法焦利:真正的封城是在不到10天前。至少需要14天才能能看到这些措施是否带来一些变化和效果。所以这个周末非常关键,专家们都在关注是否会达到“最高峰”的拐点。
澎湃新闻:您认为最高峰已经到来了吗?
法焦利:我认为我们在不同的地区会看到不同的高峰。我希望我们的地区可以逐渐看到新增数字的下降,因为我们采取封城措施已经15天了。
在政府采取封城措施之前,我们(医务人员)早已认识到疫情带来的巨大风险。我不得不说,欧洲各地的其他国家的行动太慢了。他们应该尽快关闭诸如学校、议会、商场、餐厅等所有公共场所。我担心在欧洲的其他一些地方,将来会出现比贝加莫更严重的情况。
比如说像西班牙,他们的数字也正在飙升。他们并没有尽早地关闭一切设施,而只是在过去两三天内才采取了这样的措施。接下来的15到20天,我们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我希望情况能够被控制住。所以面对疫情的国家都会遇到我们曾面临的问题,只是时间问题。
澎湃新闻:你为什么在视频里呼吁人们待在家里?
法焦利:因为如果你没有亲身经历过这一切,如果你没有看到在医院里发生了什么,如果你没有看到人们的死亡,你可能会低估待在家里的重要性。而是说,“好吧,我要继续按照我的生活方式走出去,我不想待在我的房子里”。这样的想法很易理解,特别是对年轻人来说。但是我想告诉他们,关键是需要阻止感染的扩散,而这不是我们医生护士在医院里能解决的问题。
如果不想有更多的人死去,我们就必须阻止病毒的传播。它不是独自在传播,而是和我们一起传播的。是的,我们要么停止移动,要么就一直都是传播者。这将是一个永无止境的故事。所以要控制疫情的解决方法不是医学上能提供的。
澎湃新闻:作为一名医生,您会给欧洲和世界其他地方正在发生疫情的国家的医生和民众什么建议?
法焦利:就像我之前说过的,我们在电影中看到了战争,但是我们很少有人知道如何在战争中工作。我们中的大多数人对此一无所知,这也是我们现在的处境。我的一生都在不停地照看治疗各种复杂的病人。我从不害怕工作中的痛苦和折磨,但现在发生的这一切真的让人无法承受。
在谈论到防控疫情时,每个人都害怕经济受到影响或许多其他社会的问题。我能理解这一切的感受。然而这一切的重点是:要解决经济或者任何其他问题,你必须活着,如果你不能活着,谁在乎经济问题?所以我的建议重点就是——隔离、隔离、隔离!澎湃新闻:您现在在家中隔离。我想知道回到家的感觉如何?您的家人都好吗?
法焦利:我很幸运,我家有一个大房子,所以我可以与我的妻子暂时分开居住。我住在我的房间里,有浴室。我的两个孩子,女儿在丹麦,5月份就要生产了。儿子在斯德哥尔摩。我们每天会通过网络视频保持联系,了解彼此的感受。我让他们待在家里不要出去,他们照做了。
澎湃新闻:隔离结束后,如果检测出来康复了,您还想回到医院去吗?
法焦利:是的,当然。我期待再次回到医院的战场上去,因为我的伙伴们还在那里战斗着。
澎湃新闻:衷心祝愿您早日康复,并向您和您的的同事们表示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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